《巴比伦》是一部想拍成史诗,却力有不逮的作品。它长达188分钟,主角是从默片过渡到有声电影的几年间好莱坞陨落的明星们。主要角色各有原型,他们是缸中畅泳的美人鱼,忽然间鱼缸漏水,无声的世界破裂。他们暴露在全新的有声世界,由于不能适应而惨遭淘汰。
《巴比伦》海报
布拉德·皮特扮演的默片时代巨星杰克·康拉德和玛格特·罗比的奈莉·拉洛依,对观众来说是太过熟悉的人物类型。他们纵情声色,是派对绝对的主人。顺风顺水时,这样的人享受每一秒钟,乘风飞上青天。他们的致命缺点是:无法逆风翻盘。
杰克·康拉德还问过八卦女作家埃莉诺·圣·约翰(珍·斯马特饰)——
“他们为什么会笑(指观众看他的有声电影时)?”
“没有原因,过气就是过气了。”
其实原因很多,比如有声电影时代,观众发现一个影星的声音与银幕形象不符;或是表演方式过时;或只是因为他/她老了,而江山代有才人出。康拉德接受了,转身离去。奈莉·拉洛依连问都不曾问,就在浑浑噩噩中接受了她星途短暂的事实。在影片中,她几乎完全屈从吸毒、闯祸的下降螺旋,大喊大叫大演独角戏,全程使人如芒刺在背。
《巴比伦》剧照
电影把他们塑造成有自毁情结的明星,全靠感觉,全情投入,是理性的反面。对于“过气”这个电影行业最奥妙的谜题,《巴比伦》本身作为一部电影,自然也给不出谜底。它试图用布拉德·皮特被酒精浸泡的衰老侧脸,玛格特·罗比造作的表演和疯狂性格给出解释,也是徒劳。
《巴比伦》剧照
埃莉诺作过一个比喻,她用蟑螂自比。高屋着火时,蟑螂钻进缝隙得以苟活。聚光灯下的明星船大难转头,只能死翘翘。
烈火焚屋是很壮观的景象,这种烈焰中的明星形象总是能引起观众的兴趣。经过影史一百多年的淬炼,真实的明星们一个个地化为幕布上的幽灵,以光影闪烁的方式永远活着。真人早已逸散,只留下传说。从《一个明星的诞生》到《巴比伦》,走向毁灭的明星成为明星最典型的形象。这样的故事人们百看不厌。每看一次,都能从明星的穷途末路中得到莫大的慰藉。
《巴比伦》中的明星们,不比前作更精彩,也不比前作更差。康拉德和拉洛依复活了之前的鬼影们,与其说是为了观众不倦的需求,不如说满足了编剧/导演达米恩·查泽雷的个人心愿。他想让辉煌过的再辉煌一次,暂时逃开处处讲求道德规范的今日影坛,回到有大象和鳄鱼参与的“堕落”世界,让死人跳舞。
《巴比伦》剧照
电影很长,像一只熟透的果冻橙,既有接近腐坏最好剔除的部分,也有几口咬下去是阳光正好的味道。口碑好坏参半,票房惨败,或许是电影出街时就能预料到的结果。
在好味道的部分,躁狂症式的长镜头表现好莱坞的火车头呜呜突进的景象。时间成为主观的感觉。在最好的时光,一天被分割为无数碎片。每个碎片都反射着沙漠太阳的光芒,每个人物的命运都瞬息万变。
沙漠影棚里,数部电影同时开拍。狄戈·卡尔瓦扮演的墨西哥新移民曼尼骑在马背上,朝天鸣枪驱赶群演的镜头,为无法无天的狂欢落下注脚。令人想起香港电影的昌盛时代,人人有工开,悲喜剧同时上演的奇妙景象。
《巴比伦》剧照
然而时间永远不会狂流。大河渐渐被泥沙所阻。酒醉后跳上阳台,宣布电影的变革即将来临的杰克·康拉德,是他自己回光返照的影子。他的时间将会越过越慢,最终如坐针毡,意识到自己的角色早已被分配好——不是推动变革的力量,而是一颗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绊脚石。
从一天中每个人都发生很多事,到每个人每条线都只能艰难推进,以适应新的形式,激动人心的事情不再发生。当时间越过越慢,导演无法再施展他擅长的狂进节奏和夸张的喜剧感,进入沉重的现实时,电影就变得难看起来。
《巴比伦》剧照
似乎是故意让观众体验和角色一样的难熬,影片的中段拖沓、陈旧,还硬要塞入可有可无的角色。黑人爵士乐手和女导演的戏份,太像为了平衡角色图谱而设计的平庸分子。拿掉他们的角色,只会加分不会减分。李丽君扮演的菲·朱和珍·斯马特扮演的埃莉诺,属于同一类角色。她们既是一段高光时期的参与者,更是清醒的旁观者。这两个重复的角色,由于埃莉诺金句含量颇高的台词和明艳风范,使菲·朱失色。后者是由神秘、性感、英勇和聪慧等形容词堆砌而成的角色,虽然美,但装饰性多过真实的质感。
《巴比伦》剧照
穿针引线的墨西哥新移民曼尼,从助理小工一度成为手握实权的制片人。他负责连接不同人物的命运,同时作为参与者和见证者,陪伴默片到有声片时代的更替。角色的设定没有问题,问题是曼尼单薄得像一张报纸,对拉洛依的痴成为这个角色唯一的属性。除了深情注视女主角,曼尼的所有忙碌和努力都像过家家,奋斗史如同儿戏。他呆板的深情倒正好对应女主角始终不变的癫狂。这两个人虽然在演对手戏,却像两个拙劣的演员,演戏时只顾自己,从不关注对方的反应。
与重复的埃莉诺——菲·朱组合一样,曼尼和编剧乔治(卢卡斯·哈斯饰)也是一对重复的角色。带着喜剧色彩走向悲剧终点的乔治富有才华,比才华更多的是用不完的深情。这个可怜人物的倏忽过场,比贯穿始终的俊俏曼尼有意思得多。
不必拍成史诗巨著,短情书比滥长篇更适合这部电影。毕竟,在狂躁和自恋的间歇,还是有一些美好的时刻。人物们带着禁酒时代的狂欢气质登场,谢幕时人人都有愿赌服输的精神。大家都死得很干脆漂亮。这些人成不了励志故事,却刚刚好,够称影史传奇。
《巴比伦》剧照
开场的大象派对和最后的鳄鱼派对,是用意再明显不过的比喻。电影是造梦的把戏,房间里的大象,使人哭哭笑笑、丑态百出。也是一层层深入地下的堡垒,里面充塞着三教九流,有鳄鱼、假钞的骗局和面孔涂粉的黑帮大佬在最深处等着吓你一跳,给你永远的噩梦。
但是很奇怪,派对越迷乱,越能让人想起一些纯真——夕阳武士的一吻,短命美人无声的眼泪,沙漠里一群人被响尾蛇追着乱窜逃命。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或许导演只想让观众记得这些罕有的纯真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