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安文时,她是个面色憔悴的女人。瘦弱的身躯拖着行李箱,仿佛行李箱在拖着她,后面还牵着个孩子。那个男孩七八岁模样,一双眼睛不大,但清澈明亮。他像个男子汉似的帮妈妈干活。整理归置好各种生活用品后,母子俩在小屋安顿下来。
我的房子租给他们住。三楼的两室一厅,是我闲置的一处单元房,因为周围幼儿园、小学、初中一应俱全,所以几乎没有空置过。这些租金,也是我给自己女儿准备的教育基金中的部分来源。那时,我的女儿比安文儿子大两岁。
我是一个谨慎的房东,我一般选择看上去靠谱的房客,这样可以减少很多麻烦。每次房子短暂地腾出来,我都要彻彻底底地清理干净,还会找人把墙面刷新。
安文应该对这套房子还满意,合适的楼层,充足的采光,窗明几净。下午四点钟的太阳照进来,柔和的光线让她疲惫的脸上显出些神采。
我有早起的习惯,每天到西湖公园早锻炼。那天正在湖边栏杆上压腿,意外地碰到安文。
她在晨跑。因为运动,她的两颊泛起一抹红晕,脸上的表情生动起来,原本略显娇小的身材也变得很有活力。她告诉我,因为租的房子离实验小学很近,凭租房合同和水电费收据,她的儿子上了重点小学。我为她感到高兴,她也觉得很幸运,脸上浮起一抹浅淡的微笑。
那天我拎了家里刚做的米酒,到单元楼看安文。轻轻敲门,房子既然租给他们住,他们就是主人,我可不能贸然而入。安文在家,她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客厅的旧皮沙发也被擦得锃亮。我对她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微风从纱窗吹过,隐约送来一阵花香。我吸吸鼻子,在房间走动。原来安文种了很多花,将小小阳台打造成了一个生态小花园,有茉莉、枙子、石榴、海棠,姹紫嫣红,分外娇艳。还有两株玫瑰花,一株鲜红,一株鹅黄。我最爱黄玫瑰,禁不住把脸庞贴近仔细欣赏。明亮的黄色花蕾绽放,芳香四溢,让整个屋子温馨浪漫起来。
一个女人独自带着孩子生活,还把租来的房子打扮得清清爽爽,我不禁想知道她背后的故事。
安文第一次向我敞开心扉。她出生在山城,父母早就离婚了,童年的生活让她不堪回首。安文到处打工,上夜校,靠自学或函授,拿到了大学文凭,并在一个外贸公司找到工作。成家生子没过几年,婚姻也亮起了红灯。
安文忽然朝我腼腆一笑,恬静的面容映着阳台上的黄玫瑰,仿佛讲述的并不是她的故事。
安文在我的房子里住了三年,我从没给她涨过房租。
三年后,她又一次出发了,这次,她要前往深圳。三年的业绩有目共睹,公司总部要召她回去委以重任。我祝贺她,办理退房手续后,我简单地为她饯行。像三年前一样,她又拖着行李去往另一个城市,不同的是,她的儿子已与她比肩,甚至超过了她的身高。
安文走了,窗台上的玫瑰花随风摇曳。我把这些花儿留给了后来的租户,一茬又一茬的租客来来往往,却再也没有一个人像安文这样会打理玫瑰花。偶尔看到阳台凋零的玫瑰花,我总会想起那个娇小的身影。
那天,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我疑惑地按下接听键,电话那端兴奋地问:“你的女儿是不是要去读研,途经深圳,你一定要来我家里玩啊。”
在深圳,我们重逢。她邀请我和女儿去她家中做客,并热情挽留我们住在她家。她半开玩笑地说:“多年前我住在你的房子里,这一次就让我尽地主之谊吧。”这么多年的打拼,安文早已在这座一线城市安家落户,一栋复式单元楼宽敞明亮。安文的儿子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今年也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
望着她丰润灵动的笑脸,我说:“我从没见过一个早起、勤奋、谨慎、诚实的人抱怨过命运,没人能把你变得更好,人生最好的贵人就是自己。”
安文爽朗地大笑起来,她说:“行啊,你说的话怎么这么有哲理呢,难怪你会写文章!对了,记得当初你还辅导我儿子写作文呢。”
安文还是单身。她曾无限接近婚姻,但最终都擦肩而过。她丝毫也不后悔,一切随缘。现在,她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成熟女人的魅力尽显。她告诉我,她考上了研究生,又重新回到校园,和一群年轻人在一起,学得可开心了。
安文问我还坚持早锻炼吗,我说肯定的呀,健康第一嘛。她也一直坚持晨跑。
家里依然种着各种各样的花。她现在的新家在顶楼,自带一个顶层花园。
我们在她的花园阳台上用早点,粤式早茶品种丰富。安文端着一杯双皮奶,呷了一口,又陷入沉吟,也许,她想到了童年时光,想到了父母。她随手采下一束玫瑰,插在玻璃瓶里。我的眼前蓦然一亮,那是一枝黄玫瑰,开得正艳。安文说:“知道吗,玫瑰花有个特点,都是夜晚打苞,早上绽放。看到这些花,感觉每天都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