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三面环山,松柏郁郁葱葱,却没有一棵毛竹。按理说,没有竹子的地方,很难出一个篾匠。但秀峰偏要吃这碗饭,不仅养活了一家老小十几口人,还供出了全乡第一个经济学博士。
那天,日头当顶,晒得秀峰家的五小子身上痱子炸,头上疖子起。他和小伙伴们还在河水里泡着,忽然听到“突突突”的拖拉机声。哇哇,拖拉机来了!有伙伴喊道。快点快点,趴车!伙伴们像煮熟的饺子一样,冒着泡跳起来,上到河岸,追着拖拉机,想像往常一样扒上车厢挡板,体验车驰的速度。可到了车跟前,才发现就算搭虾子,也扒不上去。那拖拉机里满满当当装的不是粮食、河沙、水泥,而是一车竹子,把挡板盖得严严实实。看着泥鳅一样的五儿得意地窜到他爸的车座上,孩子们悻悻地散开,各自找别的乐子去了。
门口塘边大树下,乘凉拉家常、下棋、纳鞋底的人群却来了精神。有人喊道:“秀峰,你这是要干啥呢?拖这么多竹子,这么长,立起来怕是比土房子还高吧。啧啧,看看,比拳头还粗,该不是要做个竹屋?”平素,大家用竹子无非是架蚊帐、做钓鱼竿、扎菜架子,那都是到大鹤山砍柴的时候顺带回来的一两根。突然这么多,就免不了七嘴八舌。
五儿蹦跳着喊来几个哥哥,一起拽着竹子向下拖。竹子有青的,也有青中带黄的,落地铿锵,借着惯性还有弹跳滚动几下。
就在人们诧异的眼光里,秀峰指挥着儿子们将竹子一根根整齐地堆放在院子里,自己拿起抹布擦拭拖拉机上的灰尘。他擦得很细心,别人的车能借用一回,那是天大的面子,要尽快还,还要还得光彩。
秀峰是湾里数得上的俊男人,也是头号的闷罐子。他话少,话音低,做事也不声不响。有人说他是腌萝卜,穷得倒了志气;有人说他福在后头,有人就有世界。从南数到北,上百家,只有他家吃不饱饭,菜里不放油;从东数到西,只有他家儿子最多,大儿子志明饿着肚子上学,小儿子五儿光着身子,鼓胀着肚皮放牛打猪草。
数来数去,秀峰家最穷。说来说去,秀峰最倔。看看五儿,头上三根毛,胳膊像麻杆,肚子又大又硬赛过西瓜。他家要是有钱做房子,那才是雨打竹林——空想!
竹子堆得像一座小山,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清幽的光,空气里弥漫着竹子的清香。
“秀峰,你这是要干啥呢?”树下有人问。
秀峰咧咧嘴,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儿,他打着赤膊,拧着一只竹制的工具箱,腰上围条旧围裙走出来。坐定后,从箱子里取出一把磨得锃亮的篾刀,对准一根竹子,手起刀落,竹子应声而断。随后,他捞起一根竹子放到膝盖上,用篾刀把竹节刮去,然后将毛竹一剖二,二剖四,最后剖成一公分宽的条子,动作干净利落。剖竹要手劲,劈篾活精细,行内有“三年学徒,两年劈篾”的说法。只见秀峰的腰弯成了弓,手背上青筋暴露,他用不同的篾刀剖片劈篾,从篾青到篾黄,劈出八层篾片,又在长凳上拉篾,再用刮刀多次抽刮,直到篾片厚薄均匀,变得光滑、柔软。
哦,秀峰是想编竹器赚钱! 乘凉的人终于明白了,不由得起了敬畏。平素家家用竹器都是到供销社花钱买,秀峰是从哪里偷了这门手艺?
秀峰像是没听见,坐在椅子上专注地摆弄着手里的竹子。他把篾青篾黄分开,让有韧性有光泽的篾青包边,篾黄做芯,两者融合巧妙,手法熟练而迅速,竹篾在他的手指间柔软地穿梭,像是在跳一支无声的舞蹈。
大树下乘凉的人昏昏欲睡,下棋的、围观的,不时传来几声争吵。秀峰膝盖上的竹篓已经有了型。老二、老三、老四也跟着忙活,有的砍竹,有的剖片,有的劈篾,有的拉篾,虽然手法生疏,但也学得有模有样。五儿年纪最小,跳来跳去帮着递工具,又在空挡一会儿捡起刨花当望远镜,一会儿用竹片做手枪,滚圆的肚子丝毫不影响他的机灵。
从锯竹开始,到剖成片、劈成篾、织成器,要经过几十道工序。大家分工合作,院子里每天热热闹闹。堆得好高的竹子一根根肢解,在他们手中变成了竹条、竹篾,再经过编织、打磨,渐渐变成了一件件日常要用的竹制品:手挽的竹篮竹篓、肩挑的箢子箩筐,晾晒的大小簸箕,厨房的蒸笼,睡觉的凉席竹椅……人们起初像是看稀奇,这个摸摸,那个拍拍,再试着赊个把拿回去用,还真的不比街上卖的差。
秀峰的名气是湾里乡亲们传出去的。大家夸他劈的篾片,粗细厚薄均匀;编的竹器精巧周正;织的篾席光滑细腻。陆陆续续地有人上门来买,口碑出来后,秀峰买了自行车,驮着竹器到街上叫卖。冷不丁地,还能带回来一块猪肉。有了营养后,五儿肚子平了、软了。
如今,秀峰的家成了竹器展览馆,他的大儿子志明复旦大学毕业后,在上海打拼有了自己的公司。
(张丽,中国作协会员、孝感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孝昌县作协主席。作品见于《人民日报》《长江丛刊》《四川文学》《小说选刊》《湖北日报》等报刊,入选多种年度精选本以及中考、高中语文模拟卷。出版文集《像鸽子那样飞》《幸福的柠檬》《岁月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