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谈到中国古诗的独特性时说,“诗似乎也没有在第二个国度里,像它在这里发挥过的那样大的社会功能。”但这种传统伴随报刊媒介及其稿费制度的出现而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写诗渐成三百六十行中的一种职业。在其他职业之外写诗的人,叫业余诗人。这正如伊尼斯所言:“一种新媒介的长处,将导致一种新文明的产生。”也正因此,在网络新媒体,尤其是社交媒体流行的今日,中国诗歌写作的状态再次发生了巨大改变。
“媒介共生关系”,让诗歌创作更为繁荣
观察当前的诗歌创作生态,媒介是不容忽视的视角。媒介不仅是工具,也是本体,它影响并改变诗歌创作的方式甚至内容。首先当然是传统纸媒,包括纸质期刊如《诗刊》《星星》等,以及每年大量出版的各种诗集。按照媒介环境学的说法,在新兴媒介出现的时候,旧媒介不会消亡,其内容会被新媒介所吸收,新媒介的出现又会为旧媒介的内容提供新的传播方式和可能,两者形成所谓的“媒介共生关系”。
从这个角度来看,依托纸媒发表与出版的诗歌作品,仍然保持相对主流的地位,而新媒体为传统纸媒带来新的传播方式和可能。一方面是精英诗人群体形成圈子化,以“珞珈诗派”这个以高校为活动中心的诗歌流派为例,2016年、2017年分别以年度出版物的形式出版《珞珈诗派》,其目录形式为“某某的诗”,例如王家新的诗、车延高的诗、陈应松的诗、李少君的诗等。2018年出版的《珞珈诗派·第一辑·古体诗》仍然沿用此种方式,例如李国平的诗、陶德麟的诗等。这些作者多为专业诗人、学者。2023年出版《珞珈诗派·第2辑》丛书系列,改变了出版形式,将多人选集改为个人诗集,这些作者多为崭露头角的青年诗人。这是其正式出版的纸质媒介形式,而实际上珞珈诗派的日常活跃程度要比纸媒高许多,除了体现在个人微信朋友圈的自创作品之外,还有各微信公众号的“同题诗会”。武汉大学官方微信公众号2017年发布“珞珈诗派樱花同题诗小辑”,新旧诗并存,有李少君《珞珈山的樱花》、汪剑钊《樱花手记》等新诗,也有周达《金缕曲·武大樱花》、陈卫《清平乐·忆珞珈樱》等旧诗。名为“匠直播”的微信公众号从2020年9月至2022年5月,以节气为主题发布了白露、秋分、寒露等45个同题诗会的作品。此外,不间断地推出其他主题,如“毕业季·毕业那年”“秋之珞珈”等专辑。以主题的形式融合新旧诗在微信平台传播,有点类似于古代文人的雅集,让诗歌融入生活,形成一个开放的阅读空间,既圈子化,又不囿于圈子化,其开放性比微信朋友圈强,其目标读者的传播精准度比微博强。这很好地说明了,社交媒体需要传统媒体的内容来提升自己的权威性和可信度,而传统媒体也需要社交媒体这种更广泛的传播渠道来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旧体诗词,何以在新媒体时代复兴
另一方面,旧体诗及辞赋的复兴是一个显著的现象。一个以高校为中心的精英诗歌流派,无论是日常微信平台的互动还是正式出版,旧体诗都占据了重要位置,比如其中代表诗人李少君已出版个人旧体诗集《自然集》《草根集》《海天集》等,除了在个人微信朋友圈持续写旧诗外,还在“北京诗局”公众号发布大量旧体诗作品。时下的主流诗歌网站如中国诗歌网也有旧体诗栏目;诗教网是以旧体诗词研习为主题的网站,长期征集诗词相关的原创作品。再如诗歌公众号“中华诗词”,随便点开一首《采桑子·何人解赏西湖好》,后面有23篇留言全部是旧诗唱和。“云帆诗友”也以旧体诗词为主,已经发布3026首作品。各地诗词学会基本都有地方诗词微信公众号,湖北地区像恩施清江诗社以“清江诗词”开设公众号,以期次的形式发布旧体诗词;宜昌的“诗旅三峡”也发表了不少旧体诗词;“荆山诗词”是湖北襄阳南漳县的公众号;“流响诗词”是黄梅县的公众号;“荆楚诗赋”以诗赋、骈文、诗联为主要内容。这些地方微信公众号,或个人的,或官方的,发布旧体诗词的量几乎都高于新诗。
为什么已经在“五四”时期随着新诗诞生而退场或成为隐学的旧体诗词会在新媒体时代复兴?新诗是机械印刷时代的产物,发表纸媒作品需要编辑把关,即使当时有大量的旧体诗作品,不被传播就会被忽略。虽然作为主流的新诗人偶有写作旧体诗的,但一般也不被提及。自近代以来代表主流文化的报刊在新媒体时代被迫改变了在公共空间一家独大的地位,自媒体用户可以在社交平台即时发表诗歌作品。时下各种社交媒体的出现,使原本写作旧体诗的这个群体有了重返公共空间的条件,而一旦进入公共空间,及时地发表、评论和唱和,使这种写作相互影响,队伍不断壮大,形成各自不同的部落和群体,旧体诗正是在这种媒介环境中复兴的。马歇尔·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中探讨媒介技术如何打破地理和文化界限时提出“地球村”概念,地球村不仅是一个物理意义上的概念,也是一种心理体验,当人们通过媒介看到、听到远方世界的人和事,就会感受到与他们之间的联系,仿佛生活在一个村庄一样。“部落化”也由此衍生而来。
“部落化”现象,让诗歌传播更为炽热
媒介技术带来的诗歌“部落化”现象一定程度地促进了群众性写作的兴起。新媒体打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不再囿于职业诗人这个身份,写诗者可以是普通群众中的任何人。同时,写诗者不仅是内容的生产者,也可以是诗歌的传播者和与受众互动的参与者。如社交平台小红书上所涉及的写诗者,通常会以吸粉为核心,其ID常用一些身份标签来吸引关注,如ID名为祺白石的“以前插画师,现全职诗人”,粉丝23.6万;ID名为焦野绿的“女性主义诗人”,粉丝32.7万,同时以贩卖周边来吸粉,读者称其作品为“电子布洛芬”;ID名为隔花人的“前广告文案,现自由职业者”,粉丝28.5万,等等。这些小红书诗歌博主深谙娱乐平台的消费模式,用“游玩”“上街”等方式在生活中进行诗歌实验,使诗歌成为触手可及的身边之物,所谓的“废墟诗歌”“拼贴诗”“诗歌日历”“地铁诗歌”等,贴近生活,常常是生活中灵光乍现的金句,配以优美的图片或者音频,很容易得到快节奏、快刷屏的手机控的点击、点赞和收藏,从而获取高流量,形成粉丝效应。通过媒介空间的扩展,貌似私人化的生活进入公共空间,在这种交叉中既让读者窥探他人又得以产生共情并在其后跟帖形成互动,这样的诗歌传播方式在时下特别热门。
以抖音、快手等为代表的短视频社交平台,除了官方的诗词类普及视频外,有一类是用于诗歌欣赏的,以图片和音乐配合诗歌,往往用极端化的吸引眼球的标题,如“某某最有名气的10首诗”“10首宋词巅峰之作”等,或者“史上最美十首短诗”“那些美到窒息的现代诗”等。另一类是原创诗歌账号,输入诗歌原创博主时,名为“诗词Vae”的账号有51.9万粉丝,获赞688.3万,这个账号专做解读诗词的内容;“诗歌朗诵守承文化”有50.2万粉丝,获赞197.5万,它是专业制作演讲、诗歌朗诵配乐等内容的公司。其他原创类诗歌博主,相对比较小众,如外卖诗人王计兵发表97个作品,呈现其自身生活状态,或者朗读自己的诗作,有2万粉丝,获赞28.1万,这类账号相对小众,尚未能吸引粉丝聚集并形成交流平台。尽管如此,诗歌的传播已经非常炽热。
诗歌创作新生态的呈现,过往从未有过
在纸媒为主导的时代,新诗写作成为一种职业技艺,必然带来其技艺地位的变化,这种变化在新诗的发展史上有一个渐变的过程,这个过程伴随人们对“诗是什么”的重新追问与不断追问,它依循于现代知识理路演进,新的难以成为定论的答案便会不断产生,并走向形式技艺本体论。如果说,在屈原那里,在陶渊明那里,在杜甫那里,在苏东坡那里,对“诗是什么”之问的回答虽然历经千余年,也不会有本质的区别;那么在胡适那里,在李金发那里显然就很不相同,而现在尤甚。
如果说,这一局面与现代性学科分化机制和现代报刊的发表机制相关,那么,新的信息技术与媒介技术对现代性学科分化机制尤其是现代报刊的发表机制形成的冲击,已经一定程度地重塑了诗歌的生态。一个平民化的、普泛化的、非政治运动性的因而是可持续性的诗歌写作的媒介环境已然具备。不同身份的人都拥有了更多平等的写作权利,无论是职业诗人还是非职业化的大众,只要兴之所至,都可参与到诗歌写作中来。虽然现代性学科分化机制和现代报刊的发表机制依然存在,但已逐渐圈子化,成为精英化的诗人圈子的乐园;在这个圈子之外还生存着很多写诗者,他们可能在现实中有各行各业的身份,散落在全国各地,但在各种微信社交圈、各种诗歌网站、各种诗歌公众号、各种移动社交平台里,他们跨越空间,以诗会友,自我欣赏,相互酬唱,对诗歌进行结集时,也不以出版发行为目的,而只是在部落内传播。这是过往从未有过的诗的新生态。
(余蔷薇,武汉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写作学会理事、中国闻一多研究会理事、中国女性文学研究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