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有坤考证文章在《读库》上发表
封面新闻记者张杰
近些年,张爱玲的佚文不断被学者发掘“出土”,成为一个不小的文学现象。2023年5月,最新上市的《读库》2302期上刊发了一篇名为《〈山海经〉里的男化张爱玲》的文章。作者谢有坤经过认真详细的论证与考据后认为,1946年4月10日发表在苏青主编方型旬刊《山海经》创刊号上的一篇文章《上下其发》,是张爱玲化名“连云”所写。近80年来,仅有上海的一家八卦小报在1946年猜测《上下其发》出自张爱玲之手,但此文刊于何处,一直罕有人知。如今这篇文章被谢有坤发掘出来,在《读库》全文发表,并配上考证的详细过程,吸引不少读者关注。
“张迷客厅”微博页面
谢有坤出生于1994年,因为喜爱张爱玲作品,自2016年起开设微博账号“张迷客厅”,专注分享、考据张爱玲文字和资讯,内容专业,受到众多网友关注。“张迷客厅”还曾因两次纠错引发“出圈”效应:一是2018年指出了演员马思纯在微博上分享的张爱玲语录是假的,随后马思纯感谢其指正,表示虚心接受;二是2020年张爱玲百年诞辰时,林青霞的纪念文章里提到张爱玲的简笔画,“张迷客厅”撰文指出,林青霞可能误会了,那幅画并非张爱玲所作。林青霞也特地感谢“张迷客厅”更正了这一“美丽的误会”。
谢有坤此次发掘出张爱玲的罕见化名作品,也再次彰显了他对张爱玲作品的熟知程度和考据能力。这篇文章是怎么被具体发现的,背后有怎样的故事?2023年5月24日,封面新闻记者专门为此深度采访了谢有坤,以及对这次发现有很大贡献的上海图书馆参考馆员祝淳翔。
张爱玲
近些年来,网上流传的名人假语录很多,尤其是鲁迅、张爱玲等名人的假语录特别多。由于在网上分享张爱玲的作品很专业,常有网友找谢有坤鉴别一些文字是否出自张爱玲,“有些假话的文风、口吻完全不像张爱玲,可以立马识破;但也有一些是篡改自原文,改得顺口好记,使人觉得似像非像,就不容易辨别真伪和出处”。
张爱玲熟读《红楼梦》,对其不同版本的异文都能轻松辨出,“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作为张迷,谢有坤说,他对张爱玲的作品也有一片痴心,“甚至幻想练成辨识张著的‘蹦字神功’”。
为了更高效地查证,从2018年开始,谢有坤在个人电脑内开始建立“张爱玲作品全文数据库”,“她的名篇虽在网上有电子版流传,但不甚可靠,屡见错漏,都要依据原著纸书来校对,甚至运用不同年代的版本进行汇校;而那些冷门作品、书信集、译作、重要史料等,则需要一点点录入。目前,这项工程已基本完成,随便搜一个字,只要是张爱玲写过的,都会弹出详细结果,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蹦字神功’吧。”
正是在建“张爱玲作品全文数据库”期间,谢有坤从上海图书馆参考馆员祝淳翔先生那里得知,北京杂书馆保存着一本作家苏青(本名冯和仪)主编的稀见刊物《山海经》(1946年4月10日创刊号,这本杂志只办了一期,创刊号变成了“终刊号”)。祝淳翔还调阅档案、爬梳旧报,详细考证此刊的出版经过并厘清误传,写成《苏青主办方型旬刊〈山海经〉》一文公诸于世。
祝淳翔长期致力于史料整理,撰作文史考证文章,编过很多作家如唐大郎、陶亢德、金性尧、严独鹤的散佚文集。多是从故纸堆里检出原文来一句句打字整理的。这件工作虽苦,但常能拾到宝,“他不是张迷,却已挖掘出张爱玲早期英文习作、致《海报》《亦报》编辑佚信等珍贵史料,都是张爱玲研究界此前一无所知的。”谢有坤说。
熟悉张爱玲的读者都知道,苏青是20世纪40年代活跃在上海的一位女作家,也是张爱玲文坛密友。据祝淳翔向封面新闻记者介绍,他是从别人写苏青的文章中得知,苏青曾经主编过一本方型旬刊《山海经》,出于好奇心,他就去查找这本杂志,“我们上海图书馆没有,我在北京杂书馆找到一本。”
正是在这本《山海经》上,署名为“连云”的文章《上下其发》,引起了祝淳翔的注意。他经常与旧报刊打交道。他想起,早在1946年4月15日上海《香海画报》第5期,有一篇署名“一之”的短文《张爱玲改名连云·苏青不忘〈天地〉》就猜测《上下其发》是张爱玲的文章:“在某一本新出的旬刊中,我发现了两个秘密,一个是《上下其发》的作者,署名‘连云’,其实是张爱玲小姐的男化写法。”
但这种猜测仅仅一家之言,祝淳翔心里还有几个谜团:张爱玲当时或许没有精力写稿,况且《上下其发》还流露出了男性口吻,她何必既隐名又易性呢?为此,他将该文影印件发给谢有坤,询问他的看法。谢有坤说自己当时读后也不敢妄下定论,只当是奇文共欣赏。但以后重读张爱玲,总有些文辞使我联想到它,历经数年,竟越看越觉得是她写的。于是,谢有坤一边搭建“张爱玲数据库”一边比对“连云”的文字,经过将近五年的时间,他把点滴证据梳理成文,认定《上下其发》是张爱玲化名之作。“我首先拿给祝老师过目,他欣然认可了我的推断。”谢有坤说。
张爱玲烫发图(谢有坤翻拍自《流言》初版本)
《上下其发》全文有1500多字,畅谈古今中外的发式变迁,细腻描写多款发型特点,旁征博引各国风尚,丰富视角堪比张爱玲的《更衣记》《谈音乐》《谈跳舞》等知识性散文。谢有坤认为这篇文章出自张爱玲之手,有多个方面考证角度。其中包括,“在生活中,张爱玲喜欢谈论‘衣服和头发等等琐事’(据张爱玲1956年7月31日致邝文美信),她创作时也爱细写穿着打扮,会强调头发是怎么梳的、可有烫过、是否趋时,藉此活画出人物性格及身份地位。《上下其发》的主题,至少是她兴趣、能力所在。”《上下其发》这个题目也符合张爱玲擅用旧典谱新篇的拟题习惯,例如《道路以目》《有女同车》《倾城之恋》。
《上下其发》作者的阅读范围很广,分别引用了西洋作家言论、汉乐府《城中谣》诗句“城中尚高髻”“最新到的美国画报”以及典出《孟子》的“如水之就下也”。谢有坤提到,文中提到的这些都是张爱玲常读的,她在《气短情长及其他》写过对孟子的印象,其他读物则可从胡兰成《今生今世》里找到全部印证——他说她“现代西洋文学读得最多”;两人一起读过《古诗十九首》《子夜歌》等乐府诗;在温州时,她谈到“美国的画报”上的一群孩子。十八世纪的英法趣史在《上下其发》占了很大篇幅,这也是张爱玲熟悉的领域。此外文中的一些词语使用显示作者有日语基础。这也与张爱玲的情况符合。《上下其发》还有几点独特言论,都与张爱玲的观察视角、私人喜好与生活经验,以及对女性心理的洞悉十分吻合。这些观察视角、私人喜好与生活经验可以从张爱玲的多篇散文、小说创作中得知。
让人感到疑惑的是,《上下其发》有两句话却像在自称男子。比如“以我们男子纯粹局外人的观点看来”。如果是张爱玲化名,她为何还要用男人口吻写稿呢?谢有坤认为,这种做法跟张爱玲当时身处的环境有关,“既化名又‘男化’,将自己双重隐匿起来,应能免除不少麻烦而专心写作。”
那会不会是有人化名“连云”模仿张爱玲呢?当时确有一位男作家李君维模仿过张爱玲,谢有坤在研读了李君维作品后认为,模仿者只能承袭张爱玲当时已发表过的作品,但“连云”却呈现出张爱玲此前未有的用字用词习惯,并与此后的张爱玲作品相契合。
“连云”这个笔名也是谢有坤考证这篇佚文的重要密码线索。张爱玲在1946年11月出版了《传奇》增订本,新增的一篇文章中,有一首诗叫做《中国的日夜》,其中两行诗句里藏有“连云”这两个字:“补了又补,连了又连的,补丁的彩云的人民。”张爱玲曾说,这首诗写于1945年冬天。“连云”出现在下一年的四月,领先于这首诗的出版时间。“这就是非常惊人的巧合了,简直像刻意留下的解谜钥匙。”谢有坤说,他也是看到这两句诗后,才有了一种被点醒的感觉。有了这个“钥匙”之后,谢有坤才更敢于做判断,确认张爱玲与“连云”的关系。
2015年,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陈子善发现了一篇张爱玲化名“世民”的作品《不变的腿》。谢有坤说,《不变的腿》与《上下其发》的发表时间很近,相隔只有两个月,而且都与苏青有关,“我发现,这两篇文章其实是姊妹篇,《上下其发》在先,《不变的腿》在后。《上下其发》讲的是头发,《不变的腿》讲的是腿,从头到脚。两篇字数也十分相近,《上下其发》1500多字,《不变的腿》近1400字。而且,我考证发现两篇文章都是1946年3月底写的。”为什么张爱玲又换了一个笔名呢?谢有坤认为,“连云”的笔名被人在小报揭穿后,张爱玲只好弃用,“在不断分身中延续着写作生命”。
对于谢有坤的此番论证,长期致力于史料整理、撰作文史考证文章的祝淳翔,在接受封面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认可,“谢有坤在张爱玲相关考证方面,做的功夫是很深的。文献考证工作,一般分为外证与内证,外证是指知情人说了什么。就《上下其发》这篇文章来说,外证就是20世纪40年代上海某报的猜测,内证就是指从内容出发,找词句里的相似度。就是说某个作者,在谋篇布局,具体到行文的时候,会有一些如指纹般的习惯性用词。这是需要建立在大量文献阅读基础上才能被明晰的,谢有坤估计是把几乎所有能找到的张爱玲写过的文献内容都有一个作品数据库,才能这样去比对。”
封面新闻:从知道《上下其发》这篇文章的存在,到你判断它就是出自张爱玲之手,历经5年时间。为何需要这么久?
谢有坤:我确实看到有人说,觉得研究5年太浪费时间了,或者怀疑这件事值不值得这样做。这让我想到张爱玲《惘然记》说“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我做这件事也没有考虑过要花多少时间、代价,只是凭爱好一股脑做下去了,因为我当时在建“张爱玲数据库”,要先完成这个,我才敢说是比对了张爱玲目前已知的所有作品之后得出来的结论。2020年还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张爱玲与宋淇夫妇上百万字的书信集出版了,我又决定要先读完、读透这部书,想看看张爱玲的书信中有没有线索,我不能放过这些可能性。就这样断断续续做着,不知不觉五年过去了,其间有很多灵光一闪的“顿悟”时刻,比如突然想通了一个谜团,那是最快乐的瞬间。
封面新闻:文学毕竟不像数理科学那么有比较绝对的答案。虽然你对《上下其发》的考证很严密,但好像也缺乏“一锤定音”的“铁证”。如果有其他学者对此文有不同意见,你会有怎样的回应?
谢有坤:确实,张爱玲的作品和书信中都没有直接提到这件事、这篇文章和笔名,她本身是一个不喜欢用笔名的人,除非是在特殊情况下。她生前承认的笔名只有一个“梁京”,其他的笔名如世民、范思平,她都没有解释过。张爱玲本身也是一个含蓄内敛的人,她的生平和作品还有很多谜团未解开,随着时间的流逝,相关人证物证也在慢慢消失。我考证《上下其发》是基于目前已知的线索,全靠祝淳翔老师发现了稀见刊物《山海经》。如果以后有新史料被发现,或有新的研究意见发表,我当然很乐于看到。
封面新闻:是怎样的契机让你开始读张爱玲,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读张爱玲,是如何阅读张爱玲,张爱玲在你的阅读世界里是怎样的位置、意义?
谢有坤:我的阅读经验像交朋友,朋友会介绍朋友给你认识。我最早喜欢的作家是三毛,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从小喜欢看“未解之谜”“传奇探险”之类的书,相信很多人的童年都有这份好奇心;我读到三毛在沙漠生活的记录,又得知她过早离世,十分惊叹,也有不解,就忍不住找她全部的书来看。读完三毛,知道她很喜欢《小王子》《红楼梦》和张爱玲,便又去找来看,从此迷上了张爱玲,所以是三毛把张爱玲介绍给我认识的。大概是在高中的时候,张爱玲遗作《小团圆》出版了,引起广泛的讨论,报纸杂志上到处都有她的名字和作品介绍,我就想把她全部的书找来看。但这并不轻松,三毛的书都是好多年才买齐的,那时候我只是个穷学生,也不懂网购,找书的过程就是一个慢慢认识张爱玲的过程。找到一本就读一本,没能按她作品的创作时间顺序来阅读,这反而更使我好奇,因为发现她前后期作品的风格大不相同,不同体裁也有差别,散文里的她好像很近,写小说的她又好像很远,为解开这些疑惑,我又开始找书,回忆她、研究她、评论她的书都会找来看。现在,张爱玲依然是我阅读世界里的重心。也许有一天,张爱玲也会像三毛一样,让我读到可以放下了,成为阅读经验里永恒的一部分。就像多了两副眼镜,可以随时随地用她们的眼光看世界。很多作家的“眼镜”都有改善“近视”或“老花”的奇效,帮助拓展地平线,找到最适合你的“眼镜”就好了。张爱玲的“眼镜”是能让我看出3D或VR效果的。
封面新闻:你对张爱玲的理解,让人感觉甚至不亚于一些专业做文学研究的文学圈资深人士。你现在从事的工作,是跟文学研究相关的吗?
谢有坤:我学过新闻专业。目前是自由职业状态。这也让我有时间静心做一些张爱玲考证,就相当于解谜,找证据推导出真相。每个人读张爱玲都会有自己的理解,我是习惯用她自己的话来解释她自己的作品,微博上分享的往往也是这些内容。我比较擅长收集整理资料,对感兴趣的事记性比较好。
封面新闻:你曾说自己开“张迷客厅”这个微博账号的目的跟看到张爱玲的假语录泛滥有关。在你看来,张爱玲的假语录如此多,原因何在?
谢有坤:我开微博原因是为了获取张爱玲资讯,后来变成分享张爱玲资讯。打假张爱玲语录事件,可能使人印象深刻。很多人知道张爱玲,也只是知道她的一些“奇”事或标签化解读,没有认真读过原著,看到网上一些假语录,无法甄别,跟风传播。还有一些写“唯美传记”的作者,擅长取一个好听的书名与小标题,引述材料不加以考证,将事实与自我想象混同,又穿插着大量空洞无意义的好词好句。有些人读了这种类型的张爱玲传记,也会把里面的句子当作张爱玲的话来分享。
封面新闻:对你来说,吸引你一直阅读张爱玲的作品,到底是怎样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