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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光启|繁花低语:荆楚女诗人的星群与独白——略述几位湖北女诗人

极目新闻 2025-02-28 10:43:16

(一)

湖北有许多杰出的女诗人,限于篇幅,这里说说生活在湖北境内的、我对其文与人相对熟悉的几位。年轻的“90后”女诗人暂不涉及。

2003年我在首都师范大学读书时,阅读鲁西西的文章《你是我的诗歌》和诗作《喜悦》等,我很感动,加上在文学欣赏上极为苛刻的导师王光明先生对她的诗也很喜欢,我一直很关注也很尊敬这位湖北女诗人。在我的文学观里,文学首先就是文学,无论你的素材是什么,本身不能决定你能否产出好的文学;素材不过是繁花,作家诗人是蜜蜂,作品才是蜜蜂酿造的蜜,阅读是体会文学之甜。文学写作重要的是将素材“转化”为精彩的文学作品的功夫,以其他标签高看某类文学是不妥的。鲁西西是我早期认识的一位优秀的湖北籍女诗人。

(二)

毕业来到武汉,因了鲁西西,我首先联系到作家华姿。华姿在我心目中是大作家,她的散文集《因爱行走》我早就熟悉,而另一本散文集《奉你的名》,光是书名,我就羡慕不已。华姿的写作,来自对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恩典之意识。她的文字是记录一个个感恩的瞬间。无论是散文和诗歌,她的文字都很朴实。让人感动的是,她有明确的世界观和生命观,但落实到文学,不是说教,而是将个人的感动蕴藉于细节的描述、于真诚而谦卑的自叙之中。像这首《转钟一点的雨》(2021.3.3):

转钟一点的雨,落在

对接木的嫩芽上

满树繁花,都不及

这老树新芽带给我的欣喜

我想起多年以前唱过的新歌

想起我走过的老路,举过的手

我终于知道

我这旧人里头,还蛰着一个新人

我也终于知道

白昼将至,我并无新事可做

因为在初春见着老树上的新芽,联想到“我”的变化与新生,情境、意象和语言十分自然,而诗作在平淡中叙写着万千信息,“举手”“旧人”和“新人”等,都有特定的意思;即便是普通读者,也能体会到其中基本的诗意。华姿的创作于短诗中见功力,其言语简洁,意味深长:“再看落日/一个决绝的回眸。/能怎么样呢?除了落下去/孤注一掷地落下去。/天空这么辽阔,却并没有别的出路。//我不知道天空/还有没有别的出路/但我知道爱。爱是/最短的出路。”(《再看落日》)这是她今年年初刊发的新作。之所以是“再看”,乃是因为人变了,从“旧人”到“新人”,在旧人看来“天空这么辽阔”,但在此“新人”看来,其实“却并没有别的出路”,她所出示的答案是,唯有爱,“爱是/最短的出路。”这样看来,华姿的散文和诗歌,多年来在主题上仍是一致的——“因爱行走”。

(三)

很早就听说过阿毛。她有一首诗作曾引起广泛争论。来到武汉后,在不同时期我都为阿毛的诗集写过一点读后感,我觉得她是一位在变化的诗人,她的诗有明显的女性写作之特征,而这种特征,作者并不一定自己意识到的,我觉得这就正常了。女性写作者,并不需要挥舞旗帜,我要写什么样的主义的东西,你的生命里有什么,你写什么就可以了。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阿毛的写作很真诚。这几年阿毛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我觉得是这首《像怀抱》(2021年9月19日):

白云罩着树梢和屋宇

像怀抱

风吹着风衣和你

像怀抱

小鸟和孩子在花园奔跑

树蔓繁花像怀抱

我们在人世奔走

日月山川像怀抱

你看我的目光像怀抱

此诗一二三四节,均以自然万物来形容“怀抱”,到最后一节彰显主题:日月山川像怀抱,在人世间奔走的“我们”,“你看我的目光”即是这样的“怀抱”;这目光的背后是庇护,是关切,是安全感和幸福感之来源。此诗体现了阿毛自觉追求的某些特质,比如“朴实”“深情”和“温暖”。 “怀抱”在阿毛诗歌中,是一系列的意象,是不同的情境,同时也是人与人、人与自我和人与世界的关系之表达,所以我说这“怀抱”的反复被书写,乃是一种“关系”诗学的语词呈现。在某种颓丧、阴冷、充满孤独感、虚无感与荒诞感的文学背景之中,阿毛诗歌写作的“深情”与“温暖”显得尤为可贵,这种“深情”与“温暖”不是来自主体对世界的简单体悟(如有人认为这是女性之天性使然),更不是艺术风格上的刻意营造,而是来自诗人与世界的多重关系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是主体选择的结果,它的发生与成长并不容易,它合乎爱的原则,契合了现代人孤独内心的渴求。

(四)

在湖北,许多优秀诗人生活在省会武汉之外的城市,黍不语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位。我喜欢她的诗。如果说阿毛的写作是一种“怀抱”的诗学、“关系”的诗学,黍不语则有一种“不语”的诗学,即她的作品中有一种沉默的力量。黍不语在日常生活中也是一个比较沉默的人,像她的诗一样。她似乎在以沉默对抗着庸常的生活,以沉默来寻觅有意义之物。“不语”,大约是诗人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你准备说话的时候发现那里已经很热闹了。所以你总不说。”(《散句》)“雨水们奋不顾身俯冲下来,奔到地面仿佛成群的美女跳起弗拉明戈。恰好赶到的车灯为它们献上完美背景与映像舞台。我做了个局外人。在慷慨与热烈、奋勇与豪放前,退避三舍。我喜欢我是寂静的,我喜欢我总在想着谁是寂静的。”(《散句》)诗人更愿意在“沉默”中关爱世界,在默然观望中言说自我与人生。

黍不语的爱情诗,语言和意象、诗作风格往往清新明朗,有时在感觉和想象方面,又有神来之笔,平静、舒缓中又不乏令人激动的境界与意趣。比如:“请你在夜里醒来,毫无征兆/星辰/像落在怀里的冰/请你轻抚一个人的呼吸/像安慰一段举步/维艰的路途/请你回忆/请你懊悔/请你四顾无人茫然又希望/请你痛哭流涕,深深不安/也深深平静/请你捂着海水也藏着露水/请你紧握婴儿的手,说/我还在这里。还在这里。还爱着。还/醒着。”(《祈祷》,2017.3)我喜欢这样的给人带来关于“爱”的欢欣与激动的诗人。

(五)

夜鱼是文学期刊的诗歌编辑,我们多次一起参加文学活动,最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有一次我投稿给她,她与我商量如何改动我的诗歌用词。当时我特别有触动:一、她做编辑非常认真;二、作为资深的诗人,她对诗歌的细节、如何用语非常有经验,她会给作者具体建议或者亲自动手修改。我一直也很关注她的写作,我觉得她的为人形象和语言方式,更符合人们对小说家的期待。她的诗里,有一些小说写作的素质,比如《迷路》:

雄楚大道、关山南路、尤李村

一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站牌名

车子磕磕巴巴地停靠、掠过

我的城市,沿着柏油路逶迤

叫村的地方没田埂

叫青鱼嘴的地方没有鱼

景象越来越陌生

“你坐错方向快到对面去。”

司机的话让街道好一阵摇摆

我喝了点酒,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

车子真多,我眯缝着眼一点也不惊慌

自从我写诗,就越写越安详

允许自己迷路、走神、虚掷、游离

譬如他们在正确的方向争分夺秒的时候

我正和某段路基下的麦子和鱼

重叠着魂魄和颤栗

我觉得这首诗里有对世俗生活的正视以及如何在这种生活中寻求超越性。这首诗里既有小说的元素又有诗的精神。首先这里的叙述者就不是一个优雅、贤淑的女性形象,诗中的“我”,“喝了点酒”、坐公交还坐错了方向,这是一个(在存在主义哲学意义上的)“沉沦”于市井生活中的有趣的人物;诗作陈列那些极为普通的地名,也不是抒情诗常见的方式,但出现在这里,很有意味,它们暗示城市和尘世生活的乏味;正是与这种“乏味”的“正确”对比,“我”的“坐错方向”变得有意味:“自从我写诗,就越写越安详”,我在另一种生活方式中,常常能遇见灵魂的“魂魄和颤栗”。毫无疑问,夜鱼是一位优秀诗人。

(荣光启,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写作》杂志副主编。)

责任编辑:胡秀文 值班主任:张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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